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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常青藤》诗刊创刊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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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奔的散文诗
我叫它“月亮井”
月,出于东山之上。
轰鸣的钻声才刚刚逝去,村里新打好的井就开始“汩汩”的往外喷着水柱。
这天,新月一轮,斜斜的钩在暗夜的罩袍上。
你皱了皱眉,把目光往远处放去。
黑色的山脉擦着天穹的下巴连绵着,到那视力透不过的那边。
远远的,村里看家的狗儿们开始了暮下的交谈。一声短,一声长,水波一般悠悠的朝外面推去,又在山的黛影中撞了个踉跄。
你的心也随着这飘零的吠叫东摇西晃,像一只挂在半空的秋千。
你的月亮在哪里?
你不说话,把头扭向了一边。
一抹黑云没掉了淡淡的月亮。
你打好了背包,头也不回的向着黑黝黝的山峦走去。
脚下的土路湿漉漉的,像极了母亲涟涟的泪脸。
你用力的踩上去,踏上一个个脚印。裤管上裹满了泥浆。
今天的路似乎格外的短。
你甚至都等不及,撒开丫子,去追那银乳般的月光。
小小的村庄,现在更小了,小到容不下你疯长的发。
你回过头,默默的注视着小小的村子。
蜿蜒的土路,如同脐带一样,最后的,倔强着把你和村子连接着。
村口的那株大枣树,枯萎的屹立着,仿佛一具尸壳。
树下两个人影,互相依偎着,久久的望着这黑黝黝的山。枯萎的屹立着。
你无言。
豆大的泪珠“哗啦”一声,从你的眼里砸进了这静默的大山里。
你的月亮在哪里?
你负起了背包默然的行着,朝着未知的那面。
那口新井里面,静静的浮着一枚弯弯的月牙。
生活陡然的换上了另一副面孔。
潮流野兽般向你席卷而来,淹得你咳个不停。
黑黝黝的山外原来还有那么大的天空。
你看晕了眼。
林立的高楼,蚂蚁般多的汽车,纷杂的人群,善变的红绿灯。
你站在十字路口,看卷动的人流从你身边经过,
嬉笑怒骂,生老病死。
你失眠,
几个漫长的夜。
你的月亮在哪里?
你苦笑着,戴上安全帽,抗起笨重的木椽。身后臃肿的包工头,苍蝇般朝你踱来。
你坚忍着,克制着,动用着每一个细胞抗拒着。
上满发条的生活鞭子一样抽打着你,每一分,每一秒。你像陀螺一样旋转了起来,不停的旋转了起来,被迫着停不下来。
多少个有月亮的晚上,你暗自对着暗夜“汪汪”的吠起来,长一声,短一声,波浪般的推出去,没有回路的推了出去。
巨大的城市,是长了嘴的怪兽,一口吞掉了那悠悠的吠叫。
村里的那口井也开始泛起了绿。细细的苔类植物爬满了井壁。
幽幽的水面上僵着一个豁口的弦月。
不知哪个顽皮的孩子,往里扔下了一颗石子,那井面就颤抖着荡了开去。一波接着一波。
你喘着粗气。
浮浮沉沉的几十年,你呛了不知道多少口水。
细细的疲倦蚕丝一样缠上你的眼角和眉头。青苔一样,永久的定居了下来。
你知道,你老了。
这么多年来,你曾用手捧起过一汪淡月,也用酒杯邀来过一眼浅月,使碗留下过一影弧月,用钓竿勾起了一弯半月,你甚至提起黄粱桶网下一轮明月。
可是,你的月亮在哪里?
你用手理了理有些泛白的鬓发,将双眼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,一如从前。
妻子轻轻的挽起你的臂弯,把头靠在你厚厚的肩膀上面,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。
你哭了,终于又哭了。豆大的泪珠,“哗啦”一下从你眼中掉了下来,砸在你家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,碎了。
那口井旁的山坡上,添了两重矮矮的黄土。一座上面已经爬满了青草。
你的月亮在哪里?
你带着妻儿跪在坟前,你把脸深深的埋了下去。一叩,两叩,再叩。
月亮到底在哪里呢?
黑漆漆的井里,晃荡着模糊的月影,看不清,挥不去。
你大醉,在村子里面悠悠的走。
圆圆的满月,眼睛般的盯着你。
你的月亮在哪里?
月亮到底在哪里?
到底哪里有你的月亮?
你瞪着血红的眼睛,疯了一样的跑了起来,在那条坑洼的土路上,追逐着华美的月光。一如从前一般。
那株枯萎的大枣树,倔强如初的挺立着,守护着。
今晚的月光是长了翅膀的。
你追逐着,奔跑着,扔掉了鞋,脱掉了上衣,狂野的跟随着那银色的月光。
那口村里的老井静谧的睡着。
金黄色的月亮挂在平静的水里。
你来到井边,一脸的兴奋。
原来,你的月亮在这里。
时间在你纵身的一刹那粘稠了起来。
你缓慢的下坠,这短短的井深,今天却仿若一生那么漫长。
你的月亮就在眼前。
捞上来吧!捞上来吧!捞上来吧!
你的眼,被月光反射得躲不开。你的脑中浮现出快速驶过的往事:
田野,蜻蜓,月夜;
火柴,炊烟,黑狗。
你笑了,似乎明白了什么……
你的月亮,找到了吗?
你微笑,不语。
此刻,月华如水,将你紧紧裹住。
你下沉着,重复着几百年前诗仙的轨迹。
他找到了自己豪肠中的月亮呵,
那半个被他酒气啸成的盛唐,静静的矗立在那时间的月光当中,明亮,一如今夜。
你呢?
井面韵律的晃动着。“汩汩”的冒起水泡。
几十年前的某个新月的夜晚,从井底缓缓的浮起。
一个皱着眉的少年,把自己的目光放到很远很远的山的那边。
乌青色的村庄里,狗儿们开始了彼此的交谈,一声长,一声短,波浪一般,朝着黛色的山峦推去。
声声不息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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